在众多亲缘关系中，有一种是妻子，一种是女儿，还有一种是姐姐。她们是女性在自我之外的一种衍生身份，但并不是她们的全部。有一天她们会不断寻找，与外界碰撞，反复确认自我价值，获得对生活与命运的主动权。然后，无论身处厨房还是办公室，婚育或单身，年轻或年老，都将有勇气说出：我即赞歌。

　　如果说龚向桃有什么兴趣爱好的话，那就是喜欢在电视上看人做菜，然后自己也尝试尝试。龚向桃家是三十年前建的农村自建房，厨房光线不好，做饭是用土灶。但每次做饭的时候，龚向桃都很投入，那里像是她的王国。只不过附近县城条件有限，电视上的很多食材买不到，她便只能看。

　　更多时候她则过着琐碎而忙碌的一天。早上六点起床，做早饭，送两个孩子去上学，回来下地种菜，照顾家里几十头猪，洗衣扫地，给一大家子做饭，接孩子放学，有时候走到家天都黑了。一有空闲她就找活干，好让自己停不下来。

　　“这可能不是我一个人存在的问题，应该是所有家庭女性的问题，只要结婚有了孩子以后，心思都会花在家庭里多一些。”龚向桃说，因为贫困，她念到小学就辍学打工，20岁和人相亲结婚，生下两个孩子，“每天都是重复的事情”。

　　因此，2018年夏天，她的妹夫黄明第一次邀请她拍“教人做菜”的短视频时，龚向桃很自卑，特别紧张。黄明想了个办法，只拍手，不露脸。家里人得知这事，都觉得他们不务正业，爱耍贫嘴、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包立春则说，龚向桃不好看。

　　其实龚向桃很好看，小小的个子和脸庞，面颊红润，爱笑，一笑就露出整齐的牙齿。她的嗓音略带沙哑，语气急促，但非常坦然、真诚。

　　她知道大家都很辛苦。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卖猪肉，凌晨两三点出门的时候，总看到黄明还在房间里剪视频。所以她也每次三遍四遍地重来，一周要拍五条。

　　第一个月他们竟然获得了一笔平台奖励，一两千元。不过这对维持家庭生活起色不大，“生活费都不够，说实话，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就有一点小失望了。”一家将近十口人住在一起，主要劳动力却只有一两个，日子过得紧巴巴。

　　拍到2018年底，龚向桃才终于在视频里正式露脸，向大家介绍：大家好，我是桃子。带着四川口音，一说话就脸红。那时候她的粉丝已经从几百增长到几千，她做的川菜、小吃也多达上百种，有冷吃兔、酸辣蹄花、土猪肉香肠、跳水牛蛙、麻辣豆干……粉丝的馋虫被勾起来，开始问她：桃子姐，酸辣椒能不能卖点给我呀？

　　四川一带多产调味料，像作家扶霞在《鱼翅与花椒》一书中所说：对调味的重视让川菜成为自信而生机勃勃的菜系。也许正是因为这个，和中国别的地方相比，四川人思想更开放，性格更直率：他们不用担心和外部世界的联系会剥夺自我的身份认同。面对外面的世界，浇上一勺鱼香酱汁，就变成四川的了。

　　这是四川人的饮食哲学，也是他们天生能找到的商机。在粉丝的呼声中，龚向桃和黄明把冷吃兔、酸菜、酸海椒做成袋装食品，上架抖音。长期生活在荣县村庄里的龚向桃不懂电商，很少用智能手机，更别说添加购物链接、上新产品了。她跟着妹妹每天学，学了整整一个礼拜。

　　现在，这些操作早已成了她的家常便饭。账号“蜀中桃子姐”涨粉到近2000万，生意也蒸蒸日上，龚向桃家成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方。以前是亲戚和邻居串门，后来来了记者、摄像团队、粉丝，更不乏原料商和加工厂负责人。家里没什么招待客人的地方，于是把三间猪圈清理了改成院子，后来龚向桃的直播就是在那里进行的。

　　无论是给家人做饭，还是开发小吃产品，每一道菜龚向桃都坚持亲力亲为。十斤香肠要放多少盐、冷吃兔要炸几道，所有的配方和流程都来自一次次试错。

　　第一次在直播间里给大家解释什么是钵钵鸡，那时候钵钵鸡还没那么出名，外地的粉丝看到这个名字觉得很奇怪，“钵钵鸡是鸡吗？”龚向桃索性开了一场直播，向他们介绍这种简单易上手的调料，用菜籽油、大豆油、辣椒、芝麻、白砂糖、香辛料等现场调制，“就是我们家平常吃的配方”。

　　后来他们上架了这款调味料，直播中一口气卖出一万多单。“有人期待有人等，又有好奇的人，从内心来说，是一个非常开心非常自豪的事。”自贡的钵钵鸡带甜口，很多粉丝觉得不够辣。龚向桃和团队根据粉丝建议改了五版配料，减糖加辣，至今卖出了几千万包。

　　第一次开发手撕大头菜。大头菜是一道川渝家常菜，但有一股芥末的冲味，很难向外推广。龚向桃把自己擅长的川渝调味料和大头菜结合，做出下饭的手撕大头菜，让大多数没尝过的人都能接受。眼见有销路，村里的老人、家庭主妇都行动起来，把早已荒废的土地种满了大头菜。

　　还有第一次扩大生产，原来的地方不够大了，他们在县城工业园区找了一个1000平米的仓库做仓储，2021年6月又搬到了6000平米的仓库。抖音橱窗里的产品扩展到手工酸辣粉、糍粑……地方越挪越大，员工越来越多，嬢嬢阿姨们负责车间生产，年轻妈妈们负责客服，龚向桃带着县城的妇女们一块儿谋生。

　　日常事务之外，龚向桃有时会去基地和嬢嬢们一边闲聊一边干活，然后大家一起做大锅饭，一起吃饭。员工见了她都叫桃子姐，年纪小的还好，年纪大的龚向桃总觉得不好意思，“叫我向桃也可以”。

　　有时候她会想到，自己在大儿子两岁时很想出门去打工。“婆婆说过一句话，我一直都记得。”龚向桃说，“她说出去干嘛，在家里面做做家务带带孩子，能把孩子照顾好了。你如果到外地比较远的那种地方，一年到头回来一次，孩子想你怎么办，你想孩子怎么办？”在那之后她就没再出去打工，在“母亲”和“自我”两重身份冲突时选择了前者。直到拍抖音、做电商渐入正轨，这种冲突才终于趋向缓和。龚向桃既可以照顾家庭，又能在她的王国里游乐。赚了钱，意味着在家庭中的话语权提高。现在，给孩子买衣服、过年走亲戚的伴手礼都由她做主，包立春也从原先什么都不干变成随叫随到。

　　龚向桃的粉丝中，女性占据八成。有时候包立春吐槽龚向桃的发型，粉丝们会留言夸她。小学没念完的龚向桃开始重新学识字，在直播带货的时候，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问，粉丝们一个一个打拼音教她，她现在学到了“可视化供应链”“大男子主义”这样的新词汇。“大男子主义嘛，就是喜欢安排你做事情，他（包立春）以前就这样，现在在粉丝们的监督下改了一些了，我也会反抗他。”龚向桃说。粉丝们则向龚向桃诉说经济不独立的苦恼，向她请教创业经验，龚向桃也愿意把自己的真实经历分享给她们。这是一种女性之间不求回报的互助。

　　偶尔她会翻看以前的视频，发现自己好像成长了不少。“以前都是围着家庭琐事转，现在获得这么多人的认可，也希望自己去尝试一些新的东西，做一些能够帮助到邻里乡亲共同富裕的事情。”

　　她和父亲刘家盛分坐在主持人两侧，背后是成片的竹林，这是他们从小生活的广西钦州市灵山县平南镇。刘家祖祖辈辈以竹编为生，但当刘霞冰打算回家传承竹编工艺时，父亲却不同意。在那之前，他们从没有正面谈过这个问题。

　　“太辛苦了。”刘家盛努力解释，“但是她呢，始终没有放弃，因为我女儿是个特别坚韧的姑娘，好像竹子一样。但是我做了这么多年这个竹编了，太累太辛苦了，实在舍不得你和我一样辛苦。”

　　两年前有一天，刘霞冰照常在抖音直播间介绍自家的竹编果篮时，突然看到一条留言：这种大水果筐用来做猫窝不错。接着越来越多的留言提到“猫窝”，一个想法在她脑海中迸现出来：为什么它不可以是猫窝呢？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转机。

　　此时距离刘霞冰下定决心回乡已经过去六年。2016年，25岁的刘霞冰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家照顾生完二胎的姐姐。那会儿父亲正在忙手里的一批活，竹编大花篮。“（我爸说）以后可能只能编这个了，靠这个维持生活了。”刘霞冰回忆，“当时已经没有什么生意了，我觉得不太忍心，他做了已经几十年的生意就这样没了。”

　　刘霞冰见过灵山最热闹的时候，在她小学时，叔伯、父亲都从事竹编生意，开小工厂，不停有代加工订单来，运出去的竹制品数以万计。她也见过灵山最冷清的时候，利润本就微薄的竹编生意在金融危机的冲击下难以为继，小工厂关门，叔伯以及大批村民出去务工，她的很多同学成了留守儿童，大量工艺随着竹编匠的离开而失传。刘家盛也尝试过卖钢材、床垫，最后仍旧回到家里做竹编，但小工厂只剩他一个人了。

　　刘家五个孩子，刘霞冰排行老二，踏实肯干，也是最喜欢竹编的一个。从19岁开始，她就试过各种方式改变灵山竹编的困境：通过互联网拓宽销路，结果发现物流费比产品还贵；考了茶艺师证，试着把竹编和茶艺结合在一起，无疾而终。

　　因此，2016年回家一个月后，刘霞冰放弃马上就要晋升的工作，决定留在家里时，刘家盛并不赞同。他不说，但无论女儿表现出多么强烈的想学竹编的意愿，他都无动于衷。最后，刘霞冰的竹编技艺是跟村里的其他竹编匠学的。

　　那是一门以非遗传承人为中心的工艺，伐竹、起篾、匀丝、编织，并非一朝可练成的手艺。竹编也遵循着一种古老的管理方式，比如刘家盛习惯于把订单一户一户交到竹编师傅家里，再一户一户去收，刘霞冰则倾向于让师傅们来小工厂一起干活。诸如此类的分歧仿佛无法调和。

　　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刘霞冰的日常是早上起床，打开抖音直播，同时打包、发货，然后到村里收货，晚上继续直播。灵山的竹编匠们虽然用心设计着新款式，但品类仍没有跳出花篮，那时一个村里能拿出二十多款样式的花篮。但在市场上，这项技艺日渐变得古老而被动。

　　看到猫窝留言的第二天，刘霞冰马上着手生产。刘家盛虽然对这个古怪的新品持怀疑态度，但还是和女儿一起设计了草图。那天晚上，刘霞冰如约开播，一边直播一边编织猫窝，没想到编了四五个小时，有两百多个订单涌来。接下来的一个月。